元山村的前世今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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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安沧 元山位于西山岛东端,因有一小山伸入太湖,远看似巨鼋,故称鼋山,后简写成元山。“太湖72峰,吴中独揽58峰”,太湖西山岛上的“元山”是否在“58”之列?待考。明万历二十三年,袁宏道与友人陶望龄同游太湖东、西洞庭二山,对西洞庭之山有过精到评价,他认为:“高为缥缈,怪为石公,巉为大小龙,幽为林屋,此山之胜也。”看来,元山没有排上。 先说一段插曲。我在元山边的“元山村”有家亲戚,儿时每年寒暑假都要去小住几日。那时年幼,人不熟、字不识、路不认。一次,在去往元山村的路口,我走丢了,四顾茫然、无迹可循,我在窄窄的田埂上来回跑啊跑,没有头绪,一番周折之后,自然是找到了亲戚,也深深记住了让我不停“跑啊跑”的元山村。水果上市的季节,我们送给亲戚家毛公板栗和洞庭红橘,他们回赠可以生吃的白蒲枣。于我而言,元山村与白蒲枣划上了等号。 这个小山村并不像我的认知那么浅薄。史上,元山村就因盛产太湖石而闻名。太湖石产于太湖诸岛及湖滨崖畔地区,是石灰岩经风化浴蚀和波浪冲击逐渐形成的,分水、旱两种,以水成太湖石为贵。洞庭西山所产太湖石,洞多质轻,形态各异,颜色有深浅变化,具有皱、漏、瘦、透等特点,是太湖石中不二上品。唐代,西山的元山、谢姑山、石公山等地所产太湖石已作贡物,为天下所重。平静温和的太湖之水,如何能将“顽劣”的石头造化成万千变化和宛若天工?令人费解。 太湖石声誉顶峰自然得是北宋时期,也就是“花石纲”时期。宋崇宁四年蔡京引朱勔主持苏杭应奉局,为建汴京寿山艮岳,大兴“花石纲”,凡民间一石一木可以博得宋徽宗欢心的,即直入其家,破墙拆屋,劫往东京,被征花石的人家,往往被闹得鸡犬不宁、倾家荡产。据载,在艮岳的中心位置,陈列着一块巨型太湖石,宋徽宗十分珍爱,认为它能够代表皇帝气质,遂为其取名为“昭功敷庆神运石”,他甚至还为石头封了官职,称作“盘固侯”。一千年过去,已无法说清说透“花石纲”的是与非,而有明确记载并流传下来的“瑞云峰、冠云峰、玉玲珑、绉云峰”等四块北宋末年采自洞庭西山的“花石纲”遗物,如今被称为“江南四大名石”,仍名扬天下。 每一峰或衣袂飘飘,或玉树临风的太湖石都有一段故事。当时瑞云峰在太湖元山开采出来,在运输过程中,石盘掉进太湖里,瑞云峰就不了了之地搁在岸边,后来流落到湖州一户人家手里,这个湖州人碰巧和苏州人联姻,知道自己的亲家是个奇石爱好者,便将瑞云峰作为陪嫁装在船上,送到苏州来。船在湖中走,竟然连着瑞云峰一起沉落下去。打捞时候却又将之前沉下去的石盘也捞上来了。这样类似刻舟求剑般的失而复得,平添了起承转合的意味。清乾隆四十五年,乾隆皇帝南巡,驻跸织造署,织造太监将瑞云峰迁到织造署西行宫的西花园内历200多年,一直巍峨峻拔。如今,千帆过后繁华褪去,瑞云峰安静地驻立在苏州市第十中学校园内,倾听书声朗朗。 回至北宋末年,经多年开采,特别是朱勔办“花石纲”之后,西山太湖石佳品已基本采尽,谢姑山被采得与湖面基本相平,山已削平开尽,后来只能往下挖山根,“开山”几成“开矿”。1929年5月,民国名士李根源畅游太湖西山,元山便是其中一站,在他撰写的《吴郡西山访古记》中写道:“五年十年后恐求一片石而不可得觅之,增喟过谢姑山织造府之瑞云留园之冠云诸峰皆掘取于此,今虽秃然童然成平土无一石,而所产者已穹立千石名满寰宇谢姑其亦足以自慰耶。” 太湖石被开采一空的元山又如何呢?儿时在元山见到的开山采石场景我记忆深刻。“轰——”一声闷响,十数丈高的扬尘冲天而起,而后大小石块漫无边际、毫无规则的砸向矿区,瞬间布满整个矿底。几分钟后,小推车、翻斗车及时出现,矿工向蚂蚁般地冲向石块,如此周而复始……以后,再一次的注视,人群便小了一圈,矿区又深邃几分。有一次,在《吴郡志·鼋头山》中看到:“浙西碑石与压砌缘池,皆取此石而出,不知其数,山如剥皮矣。”好一句“山如剥皮”,我惊悚当场。在矿区“讨生活”极为凶险,炮声隆隆中,矿上非死即伤的悲剧每年都会无情上演。而元山人却无从选择,除了开山采石,他们再无别的谋生技能,为了活路与生计,他们从父辈手中接过铁锤与山炮,一次次砸向元山,他们的人生完全与太湖石联系在一起,元山是他们的全部依靠。上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水泥工业迅速发展,采石业成为西山镇主要经济来源,石灰石供不应求,元山等地为采石主要区域。1999年末,全镇从事石灰石生产的企业有14家,职工4000余人,全年开采石灰石300余万吨,产值1亿元。 1993年5月,我代表西山中学去县里参加作文竞赛。那时,连通太湖西山岛与苏州“大陆”的太湖大桥已在如火如荼的建设之中,主桥正趋合拢之势。我在元山码头搭乘摆渡船——登陆艇前往苏州,彼时的元山码头是一块炙手可热的地方,前往采购石料石粉的外地船队浩浩荡荡。太湖大桥未通前,元山码头当仁不让地成为了首屈一指的“活水码头”。靠山吃山,元山人也籍此过上了一段较为宽裕的生活。在甲板上,远处传来隆隆山炮声,回望渐行渐远的元山,我久立无言。1994年10月初,接班主任薛老师通知,我激动地写下了太湖大桥通车学生代表发言文章,10月25日,太湖大桥正式通车。 跨进新世纪,元山终于停止开采了,但这座曾经似“巨鼋”的山头已然千疮百孔。一个中秋的月夜,山前满月清冷,山崖上寸草不生,我见得一群夜鸟从山脊越过,在山梁上稍作停留,继而“呱——”的一声,攸忽不见。我完全被震撼了,木然地抓起一块石头,机械地投入宕口中,没有回音,石宕已被挖掘得深不见底,只留下呼呼的风声。转过头,宕口残存的山脊直挺挺的冲向蓝天,似乎想作最后的奉献,元山像一位慈母,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如今却身心俱疲。 我顺着先人的足迹重游元山村。村口就是石人浜,传说宋代有人来偷元山青石,村人为防贼,在河浜处雕了数十个石头人,贼人夜里远在湖面上看不清,以为是人而退。另说,河浜处因堆放石头而得名。 再一路往北,就是村子的中心了,整个行政村不大,4平方公里不到,有元山、金村、鹿村3个自然村、19个村民小组。村里人不多,倒也整洁,早已没有运输车,没有扬尘,也没有生气,路口一爿破旧的铁皮小杂货店半开半掩、生意了了,缺田少地的元山人一筹莫展。听村里人说,年轻人都外出务工了,年纪大的也外出找活路了,元山村有了“吉祥三宝”(保洁、保姆、保安)的称谓。这从路边公交候车亭边密密麻麻停满了早出晚归的电瓶车得到了印证。 元山就没有发展机会了吗?近年来,也陆续传来讯息,某外国财团已在岛上设立办事处,拟建产学研休闲度假综合体;某文旅集团看中了元山的废弃矿区,拟建矿坑酒店……起势很足,但最终没有下文,元山激动了,又落寞了。元山已沉寂多年。再一次去元山,无意间发现矿山边居然种满了数十年不见的高大乔木。残存的石崖上,见缝插针地种上了枇杷、梅李等经济作物,原本因阻隔扬尘而终年大门紧闭的庭院中,也透出红花绿叶,碧螺春飘香时节,茶香四溢。 又是好多年过去了,许多的往事也烟消云散了。听得一个关于元山的好信息:包括元山所在的太湖西山生态岛,将作为环太湖地区一个最重要的板块和章节予以打造!并已上升到苏州市人大立法并颁布通过的高度和规格。元山已经落后,由于过度开山采石,过于依赖太湖石效益,失去了起伏的山峦,生态环境每况愈下。但是,元山的底蕴依旧:优美曲长的太湖岸线还在,残美的湖岛风光还在,不远处谢姑山的花石纲遗址还在,太湖石的故事历久弥新…… 夕光中,当元山的亲戚用他的三轮电瓶车送我出村时,我反坐在车上,石人浜、老石桥缓缓后退,瞬间有些恍惚。元山村动起来了,跑起来了,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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