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上雁（志愿军老战士 口述）

从解放舟山到入朝参战

我是1949年8月份参军的。在嘉兴教导大队学习了将近一年时间，就到宁波参加解放舟山的战斗。结果舟山打了一个桃花岛，国民党部队就自己跑掉了。接下来部队的任务是解放台湾。正在这个时候，朝鲜战场打响了。我们离开宁波，去保卫上海，防备国民党反攻。在上海嘉定我们待了半年，上面决定我们23军入朝。那是1952年秋天，到了山海关的时候才正式宣布，我们要抗美援朝。摘下了八一帽章，收交了身上所有的有汉字的本子。到达安东（今丹东）后，进行了实验性的夜行军。

一本珍贵的影集

9月3号正式过鸭绿江。入朝以后，千里行军，全部步行，没有车辆。我们接受了教训，天气还热得很就发棉衣了。当时所背东西不能超过45斤。

本来我要到连队里去的。我们是炮兵团，因为我会油印，去了几天以后就被宣传股要过去了。嘉兴学习回来，我在军部刻钢板、写文件，后来又到了干部部门，专门做干部档案。上面要求营以上干部每个人都要有一份档案，团以上干部还要有一个3000 字左右的自传。中央军委下达的文件，半年之内一定要把材料做好。团以上干部的自传最难弄，工农干部多，搞得人家很恼火：要打仗了，你们还要搞，有啥用啊？都不愿意，不愿意也不行。入朝以前大概完成了不到四分之一，其余四分之三是到朝鲜以后搞出来的。都是他们讲，我们作记录，有些还是代写的。

我们入朝以后爬山涉水整整 30多天，晚上赶路，白天睡觉。没有帐篷，也不能搭草房，就是越荒的地方越好。炊事班烧饭要离开部队很远，烟冒出来不行。敌人飞机太多了，白天晚上一样的。

战场上当然有很多危险。部队在朝鲜参加作战，干部牺牲不小。23军团以上干部牺牲的有好几个人，职位最高的就是我们军的参谋长。整个志愿军，军以上干部牺牲了三个，就包括我们军的参谋长，遭遇到了敌机的轰炸阵亡的。

我们23军军部遭遇了三次大轰炸。每次都是几十架飞机轰炸一天。我们那时候确实有很多知识方面的缺陷。军部同总部联系，同广州联系，要用发报机。发报机功率比较高，150瓦以上的。电报一发，敌人就收到了，给你定位。另外朝鲜潜伏有特务。他有一个照的东西，镜子一样的，敌人飞机一来，他一照，飞机很快就发现轰炸目标。

开始的时候有点害怕，后半段就无所谓了，大家还开玩笑：“大家注意啊，不要吃红烧肉啦。”要是碰到轰炸，就变成“红烧肉”了。

当时部队是抱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决心去的，觉悟是很高的。也做了很多动员，一个班一个班的讨论。部队都是老兵，我们部队打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都有经验，对于他们来说，打仗不是第一次经历了。打美国兵为首的西方兵，一点也不怕。渡江战役时打英国的“紫石英”号军舰，就是我们23军打的，先打后汇报出名的。

一张合影

前些时候，电影《英雄儿女》里王成的故事原型之一蒋庆泉到苏州来看我，还有电视台的记者一起过来采访拍摄。

与蒋庆泉合影（摄于2024年6月）

蒋庆泉是我们23军的战士，他参加了石砚洞北山的战斗。这场战斗发生在上甘岭战斗以后，残酷性不亚于上甘岭。蒋庆泉当时是我们23军199 团里面的报话员。连里有一个报话机，有的班也有一个，报话员背在身上。部队出去了以后，就是靠这个东西同指挥所联系的，战场上的情况是靠报话员汇报出来的。

在石砚洞北山，蒋庆泉的连队给敌人包围住了，打得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拿了一个报话机一直在报告情况，最后看到下面敌人全部上来了，就喊“快向我开炮”。蒋庆泉喊完后，炮火打过来，敌人被消灭了。他很幸运，没有牺牲，只是被炸昏。

后来贺龙元帅带了一个慰问团到我们23军来，下面的部队讲了这个“向我开炮”的故事，他很重视，就派人去了解情况。接报的人证明，当时是蒋庆泉喊的“向我开炮”。中国新闻社的记者洪炉写了一篇关于蒋庆泉和他们连队事迹的报道，我还保留了一个剪报（复印件）。

王成的原型其实不止蒋庆泉一个，他是最先被报道的。我们23军下属的218团还有一位报话员于树昌，也曾高喊过“向我开炮”两声，与敌人同归于尽，经志愿军总部批准为战斗英雄。还有其它部队也有高喊“向我开炮”的英雄报话员。

朝鲜停战命令（印刷品原件）1953年7月27日发布

收到停战命令，大家都很高兴。上级同时下达命令，部队仍然是要保持一个月战备状态。

代表志愿军备战奥运会

1956年，第16届夏季奥运会在澳大利亚墨尔本举行。贺龙元帅当时是国家体委主任，他提出中国要参加奥运会。贺龙说，我们一个大国，老是不参加奥运会不行。周总理说，我也想到这个问题了，可是我们拿得出去拿不出去啊？不要去参加了，啥成绩也没有回来，都是吃零蛋怎么行？

到底哪些项目我们的选手水平比较高呢？当时我们的女子跳高成绩还可以，有郑凤荣，还有举重也是可以的。总参的一位将军说，根据我的看法，我们射击可能拿到奖牌，甚至冠军。为什么？我们打了几十年仗，不知道打掉多少了子弹，难道就没有一个神枪手啊？

贺龙举手赞成，把任务交给了总参。射击主要靠解放军，要总参把选手选出来。选拔赛结果出来，送到贺龙那里审查。贺龙一看，怎么志愿军你们没有通知他们参加比赛？他说，我去慰问的时候，了解到志愿军的狙击手冷枪打得美国鬼子阵地上都不敢露头，肯定有神枪手的。总参马上通知志愿军，要选拔射击选手。

志愿军当时还有10个军在朝鲜，但是时间太紧了。通知下到我们军以后，作训处通知下面，按照奥运会的规则比赛，每个团先比，团里最好的到师里比，师里最好的到军里比。手枪项目，10发子弹手枪打62环以上可以参加整个志愿军的比赛。最后只有两个人达标，一个是下面营里的参谋，另一个就是我。

总共有 40 多个人参加了志愿军比赛。最后手枪选出了4个选手，我们23军去的2个人淘汰了一个，剩我一个，其它军还有3个选手。步枪选了8个选手，都是来自下面的排长、连长和战斗班长。

这么 12 个人，加上志愿军司令部的一个老参谋当领队，组成了“中国人民志愿军优秀射击选手代表团”，第二天就把我们拉到了广州。

到了广州，我还穿了志愿军的老棉袄、大头鞋。一出火车站，乖乖，多少人盯着我看哦。在广州我热得要死，换洗的衣服都没拿，以后怎么弄啊？只好把老棉袄里面衬的旧军装拆下来，洗洗补补穿在身上。

部队的、地方上的选手在广州一起参加了全国比赛，最后总共32个人入选国家队。成立国家射击队那天，贺龙元帅来了，三总部的领导，还有地方上体委的领导都来了。贺龙元帅很关心志愿军，究竟有没有选上人啊？人家告诉他，有志愿军的，他挺高兴。他说，听说还有一个政工干部也选上了，是哪个单位的呀？32个人当中政工干部就我一个，所以宣布，我当国家射击队的政治指导员。马上开始集训，准备去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

台湾也派出运动员参加了第16届墨尔本奥运会，当时我国向国际奥委会交涉无效，宣布退出奥运会，我们最后没有参赛。后来社会主义国家运动会在广州举行，捷克驻广州领事当裁判长，我当了射击裁判，之后又被评为国家一级射击裁判员。

有人问我的经验，说你平时打枪也不是太多，就是在朝鲜有时打打空瓶子，你怎么会入选的？我说有两个东西，一个我沉得住气，不紧张。不管哪个领导来参观，你看你的，我打我的，没什么心理压力。所以比赛的时候我没有成绩下降的情况；第二个，我这个手指头，第二个关节能动的，直线扣扳机，特别稳，人家第二个关节动不了。

一双军鞋

我比部队早回国，一直在国家射击队集训。1958年志愿军回国，跟我同房间的战友就把我的东西用一个大箱子都装了，一起寄回了国内。里面就有这双鞋子。我看见这双鞋子，觉得很有纪念意义，就把它留下了。

现在看这鞋也还是很漂亮的。下雨天穿它走路，一般水都进不去的。这双军鞋是山东老大娘一针一线做出来的，特别扎实。我为这双鞋子还专门写了一段话：“此鞋是1953年春天抗美援朝停战之前发的。地点在朝鲜江源道宜川郡古南佐里，志愿军第 23 军政治部。本人程上雁，时任军政治部干部处干事。鞋底的泥土即是古南佐里山坡上的山泥。”

我参加抗美援朝，到今年已经72年了。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我想说的就是一句话：人生最关键的是要树立信仰，信仰指导人的一生。要坚持艰苦朴素奋斗的精神，坚持爱国主义。一切伟大的目标离开信仰都无法实现，所以一定要坚定信仰、坚定信念。（记录、整理 子后）